4月20日，台湾“中研院”院士、闻名汗青学者张灏于美国加州去世，享年86岁。
对汗青学者来讲，生逢二十世纪的烽火与离乱是不幸的，但一样是荣幸的，由于他们得以近间隔不雅察汗青，并注以思惟和理性的气力。1949年随怙恃迁往台湾以后，张灏考进台湾年夜学汗青系，并深受“五四之子”殷海光的影响。正在切身履历烽火与红色可骇以后，张灏得以确认平生的志业和关切——了解转型时期的常识人，并对儒学传统与西方的人文思惟停止比力研讨。
正在《危急中的常识份子》与《阴暗传统与民主张识》等著做中，不管是以义士精力以身饲虎的谭嗣同，仍是但愿以清儒的经世传统对接西方政治不雅念的梁启超，我们正在字里行间感触感染到的不但是一部冷冽的、寻思的学术做品，另有张灏被压制的热忱与思考的张力。他正在前人思惟的耽误线上持续真挚地思虑：除正在物资上的近代化之外，近代常识人可否引领常识与不雅念的改革？正在传统和当代以外，找到本身的精力回属，并开辟新的大众范畴？
《梁启超与思惟的过渡》张灏/著 三辉图书·中心编译出书社 2016年6月版
正在暮年，张灏试图与同时期的西方思惟者——史华慈、沃格林、雅思贝尔斯等停止对话，买通儒学中的人文精力与古典天下轴心文化的联系关系。他以为儒学正在轴心时期所降生出的德行伦理与很是伦理是普世伦理的主要参考，这类寻求超出与内化的感动，形塑了近代以来常识人的精力肖像与寻求。正在古典与当代的对话中，我们看到了张灏代表的近代常识人的精力气量和对汗青的深思。
明天我们分享张灏师长教师的门生，群众年夜学传授任锋所写的一篇记念文章，从中感触感染张灏正在梳理思惟史的进程中所储藏的关切、聪明与经历。并借此不雅照本身，正在思惟巨擘的遗产与余荫下，我们又该若何担当他们未竟的思考？
撰文｜任锋
科年夜的路回旋委婉，自上而下毗连起了座落于山坡上的层层校园。不时地，我绕开电梯，沿路弯弯曲曲一向下到净水湾的海边。路上幽闲，各式尝试场的轰叫仿佛喑然了，能够立足不雅看路桥边的丛丛杜鹃，远眺长卷般喧闹的牛尾海面。行人少见，有几回居然偶遇张灏师长教师，才晓得导师有漫步的风俗。
《转型时期与阴暗认识》张灏/著 任锋/编校 上海群众出书社 2018年9月版
传授校舍正在山下方，研讨生的正在上面，一个攀山，一个探海，就如许碰上了。我们都不长于酬酢，一路漫步就仿佛每周的办公室座谈搬到了户外。教员闲谈思虑的心路旧事，我其实不都理睬得。记得有次辨析港台新儒家的内涵超出说与他提出的超出内化，师长教师倾泻心神之凝深使人感佩，不知不觉走到他家楼下，仍意犹未尽。
世纪之交的6、七年，正在教员那间看得见海景的办公室，我从每次个把钟头的问答中逐步领会到广漠的学术天下：史华慈、墨子刻、钱穆、余英时、沃格林、尼布尔、田立克……和教员问答与读他的做品一样，少有闲话套话，偶涉学林掌故，年夜都紧询问题，抽丝剥茧。有些谆谆教诲至今余音不停：“学‘问’，学‘问’，学会提问比念书主要”、“要晓得佛家破理障的意义”、“博雅可求也，而沉思可贵”、“cogent，扣紧实相，不要跟风往playing tricks，不要枝蔓四溢”……
2005年我博士结业，我们前后分开了喷鼻港。唯有2006年，华东师年夜召开记念史华慈师长教师的国际钻研会，我们聚过一次。教员根基正在美国，不消电脑，也不消手机，漫步和座谈只能转为跨洋的隔空通话了。每次德律风，除扣问我的事情和家庭，间或议实时政，深远广宽的思惟学术议题，还是他念念不忘的关心。时代有些年，通话如同办公室答疑，个把钟头下来，我的德律风卡没钱了，会商戛但是行，下次接着聊。
他经常自嘲“孤悬外洋”，遗世自力，不与世闻，向往将来有机遇再续正在喷鼻港讲学的缘分。曩昔几年，德律风里多了对师母身材状态的忧愁。厥后，师母不幸早往，疫情年夜起，他搬往了加州女儿那边。我们的通话相对少了，偶然候漫谈论起他的亲朋与情况。或许是年夜半生正在外洋，教员其实不多谈一己私事。岁末年头，正在一段时候的掉联后，我终究又听到他熟习的声音。教员的力量听起来还足，影象力却有些阑珊了，不到非常钟的谈天，感触感染颇深的是白叟家对师母深深的眷恋和对女儿孝养的欣喜。教员平生履历几回年夜病，暮年身材还不错，门生辈私议，鲐背之寿当可期。不想，此次通话后三个多月，教员就离我们远往了。
1930年月的常识份子年来垂垂退场，培养张师长教师其人其学的年夜时期遭际恐亦难以复造了。生于抗日战役时代的，蒙受日军空袭的惊骇梦魇陪伴其平生，欢迎青年门生参军的奋发与抗克服利的狂喜令他影象深入，战役致使的公众流浪、家国播迁减轻了他的时期风暴感。年夜陆是他的根，“环滁皆山也”虽非实况，倒是抹不往的故里印记。有一次他动情地说，“我是人，身上流淌着的是人的血液”。他正在回想中提到共和国建国年夜典、早期扶植对他的鼓励，波折摸索让他惊心动魄、感同身受，近几十年的年夜国突起使人鼓励，身为人，其情其感是沉挚诚心的。
《文明的瞻望》殷海光/著 中华书局 2016年1月版
另外一面，他有正在港台持久糊口的经历，台湾五十年月的红色可骇、殷门情结和以后的戒严，他有分歧情势的介入体验。他起头转向中文写做时的几篇重头文章（如“阴暗认识”论），八十年月初连续颁发正在台湾报刊上，影响了阿谁时期开启的社会转型。而民主转型进程中的族群扯破、党争恶斗、往化、教诲扭曲，则激发他的忧愁不满。2005年台年夜演讲竣事，他回首年夜半生流落履历，向听寡提出国内外华人应当抛开局促的族群认识，那是必需走的路。正在偶有论及之时，教员对“民主化”年夜旗下的活动潮水显现出谨慎控制的立场，也与他对高调民主的持久深思有关。
张师长教师正在1950年月末赴美，开启了冗长的留学和事情糊口，那使他能够正在一个比力的视野中了解、从相对超然的间隔不雅察。阔别年夜陆和台湾，也为深思局中人的政治和文明态度供给了可贵视角。好比对钱穆和港台新儒家，正在台时代视其为殷门忌讳，正在哈佛时代方有怜悯领会。厥后，教员返台拜候素交，逐步增进了殷海光与徐复不雅两者代表的自在主义与新儒祖传统之间的体谅包涵。年夜陆平辈治思惟史者，这类怜悯领会常常正在八十年月今后，甚或毕生不克不及检讨激进认识形状的反传统病灶。正在哈佛，费正清、列文森构成“打击—回应”形式后，他正在史华慈师长教师指点下沉潜到晚清史界写出了思惟史研讨的典型之做。关于梁启超的专著应战列文森旧说，成果遭到后者排挤，迟迟不得出书，最初是史、费两位大力保举，刚刚问世，并成为柯文所谓“正在发明汗青”的代表做品。厥后写《危急中的常识份子》，是要应战导师的《追求强盛》，原定名《超出强盛》，斗志实足，后经刘广京师长教师倡议采纳了此刻的书名。那本书是教员的顶峰之做，出书不久就获得平辈学人（如李泽厚师长教师）的主动推许，正在年夜陆很快推出了中译本，深入重塑了一代思惟史研讨者的视野和旨趣。张师长教师戏称本身是“殷门余孽，布鼓雷门”，他推重“班教员”（史华慈）的博学沉思、恬澹名位，称本身只能正在某些处所测验考试冲破、超出教员。正在思惟史研讨的旨趣、方式和意境上，我们能够感触感染到他二人的深入联络。
张灏师长教师透过艾森施塔特、墨子刻等人遭到韦伯一起社会实际的影响，曾约请前者到科年夜讲学，并让门生们向其劈面就教。他与后者则是平生的诤友，昔时向我们盛大保举《解脱窘境》，实在年夜开眼界，厥后还赠我一本做者的新著（“A Cloud Across the Pacific”）。别的，尼布尔危急神学对他的影响没必要多说，他正在俄亥俄州立年夜学持久教学一门比力宗教文化的课程，为其枢轴时期研讨奠基了深挚根底。他正在西方政治思惟范畴浸淫颇深，那一点正在平辈学人中实属可贵，好比对儒学传统的研讨正在正在可见沃格林的影响。昔时读博，我曾倡议他开设《西方政治思惟史》，他很是谦善，说并不是专业所攻，只是向我保举研读沃格林、卡尔·弗里德里希、谢尔顿·沃林、施特劳斯等人的著做。他对西方学人的西方文化中间论不觉得然，是以对雅斯贝尔斯开启的枢轴时期论题非常专心，堆集平生学力提出新阐释，对古希腊、埃及、印度、两河文化的思惟聪明多方根究，努力于正在一个比力文化的架构中揭露古典思惟的精义。约请艾森施塔特前后，他也曾打算聘请萨义德，端倪已定，不想那位东方学深思者很快去世了。
张师长教师是思惟者气量浓烈的史家，也显现出有机型常识份子的大众面向。其学思用时七十多载，正在华人中文天下的两岸多地颇具影响，而各地的接收反应也不尽不异，那自己就合射出学人与时期谈判的多重面向。此刻还没有到盖棺论定之际，不外，我们能够正在讲学传统的意义上诘问，其学术主旨是甚么？或如师长教师曾言及，其学思“统序”正在那里？
“阴暗认识”、“转型时期”、“义士精力”与反动门路、“超出认识”和经世不雅念，都曾吸引分歧学人群体的注视沉思。我正在四五年前为教员编订出书文集，经其承认取名为《转型时期与阴暗认识》，除Playing God（论人的神化），年夜体将他的单篇论文聚集一册，足本仍有待将来。现在抚书再思，有新的体味，无妨将年夜转型视为张灏师长教师的讲学主旨，来统摄他学思的古今两翼。
那个年夜转型需求我们对其联络的古今两翼都有广远深切的切磋。
张灏师长教师最初一次公然勾当，向台北藏书楼捐赠躲书。本图由做者供给。
正在年夜转型指向的当代一面，张师长教师的研讨揭露出过渡期间的梁启超若何挪用传统内部的多样资本以连系当代西学来疾呼“新民”、康无为、章太炎、谭嗣划一人的思惟天下正在维新、反动、民族主义以外若何显现出生避世界主义、至善主义等精力—品德天下不雅的范式重构、五四精力的深入两歧性何故天生、当代年夜反动的思惟门路若何睁开……我们那代学人，虽是鼎新开放期间生长起来，心智根柢依然是五四与反动教诲塑造的。正在外洋漫天飘动的多种资讯中，对当代反动转型门路的深思很多，九十年月初《二十一世纪》发作过对反动与鼎新的争辩，另有“辞别反动”代表的深思号令。多年不雅察下来，张师长教师重视怜悯式了解的思惟史解读更能切中那个当代门路的精力命根子，精力史、心灵史的浸进帮忙人们解脱妖魔化、权斗化的偏见，正在年夜转型架构中了解个别和群体激化的汗青理性与经历经验。狂飙突进的精力本源依然需求回溯到转型时期的乌托邦基要认识（Utopian Fundamentalism）。要了解当代共和立国，转型时期的政治和文明次序危急是需求充实掌控的。钱穆师长教师曾正在辛亥反动一甲子之际做出过附近的汗青精力深思，都提醒我们重视当代立国精力的乌托邦胎记。
正在转型时期开启的当代门路中来对待政治认识形状的风云诡谲，才气体会“阴暗认识”的艰深意味。张灏师长教师曾谈及那个观点有多重指向，其焦点指向对人正在德行、知性等精力维度上生成有限性的警悚内省。狭义上，它指向德行与政造的联系关系，那一点最受研讨者的存眷。需求指出，那个观点的提出更多关心的是检讨上述乌托邦基要认识孵化出的高调民主不雅之悲观浪漫主义，其思惟史对治的意义年夜于纯洁学理性的考查。张灏师长教师的运思体例，很有韦伯阐述新教伦理与本钱主义精力的抱负范例意味，夸大当代立宪主义政治与其宗教人道论之间的理念联系关系，指导人们思虑民主不雅的低调面向。
《危急中的常识份子》张灏/著 三辉图书·中心编译出书社2016年6月版
阴暗认识广义上的蕴涵，另有待我们挖掘。其德行面向之一是对各种信心系统和宗教不雅的接收、辨析与推动，如儒家忧患认识、基督教罪行不雅、韦伯的理性化论调。他出格指出各类极度认识形状驱动下有别于常恶的极恶征象，使得做恶、特别是群体做恶超越人性底线而麻痹不仁。二十世纪天下规模内的罪行正在他看来充实表露了所谓文化前进的人道危急。有如年龄良史，张师长教师秉笔烛照当代性的人义题目。阴晦与光亮难分不离，做为二十世纪之子没法回避，“阴暗认识”也许能够供给一些解救之机。那个维度上，他是驱魔人。
“阴暗认识”是以安身于德行与政治的联系关系之维，可指向政治社会经济机造的考查（如他对马克思本钱主义批评洞见的承认），也指向人类悠长文化信心传统的清算。
其广义知性蕴涵之一是对各类政治认识形状的检讨检验。当代天下，各类主义的“意底牢结”体例得深极重繁重重，年夜变迁中的人们巴望寻觅到一套能够美满诠释人生与天下的言说，执一见而破百惑。张师长教师从五四发蒙主义中生长起来，人缘汇合，得以收支于新儒家、马克思主义、自在主义等各类态度，寻思于枢轴时期几年夜文化传统之间。他对某种主义态度能从汗青和学理的两重视角加以怜悯了解与最年夜水平的公允深思，其多篇长文（论新儒家、民主不雅、民族主义）取得学界多方承认，其超出认识形状束厄局促的潜能值得持续分析。若是说当代常识人有“学士”、“教士”之别，那末，认识形状诉求之下，常常是学士难求，而教士易兴。张师长教师是五四精力的守看人、新儒家的诤友、自在主义的内自省者。他的“道统”承当能得其“学统”的有力滋养，指导其将汗青时期中的精力感知转化为兴旺丰富的学养摸索，用后者驯化并升华前者，不陷于单一认识形状覆盖的态度先行樊笼中。那是一种认知德行论上的阴暗认识，师长教师讲学中时有触及，但是未有专门分析。我以为对认识形状割裂严峻的常识界，那一点经历聪明值得我们当真罗致。
年夜转型更加主要的一面是古典与传统。他对思惟与时期的考查，继续上了年夜传统，不但是一个钱穆所言的时期中人，而成为文化的传灯者。从晚清到当代再回溯传统，如许的治学轨迹仿佛正在当世几位思惟史年夜家身上都有表现，如李泽厚，如史华慈。张师长教师对枢轴文化、超出认识和阴暗认识、经世传统的切磋相对转型时期研讨，并未构成专著，却为我们留下了浓度极高的数篇专论。也能够说，他是从转型时期的题目认识动身，回溯到数千年传统中停止了具有重修意义的看望。对经世不雅念的切磋正在八十年月前期提出，四十年来不竭获得学人的承认与拓展，取得国际同业的高度评价。张师长教师改正了外洋以statecraft（治国之术）来局促了解经世传统的观点，正在宏不雅而深远的视阈中对传统政治提出了精微泛博的诠解。我也恰是正在那个研讨架构的开导下，多年来逐步构成关于治体论的政治思惟史与实际诠释框架。
张灏师长教师暮年经常和我讲，阴暗认识与人极认识是他最为体贴的两个点。那是其张力型（tension）思惟史认识的典范表现，使人沉迷。众人轻易将阴暗认识曲解为暗中认识、性恶论，轻忽阴暗认识得以立论的人道光亮一面。借用尼布尔的说话，暗中之子是透过与光亮之子的对比映现出来的，民气的出错性与知己永久正在交兵。有一年，抗战期间的侵华老兵东史郎正在喷鼻港中文年夜学根据其日志撰书，公然颁发反悔。勾当竣事，数千人年夜课堂霹雷隆散场。我发明张灏师长教师与刘述先师长教师走到台前与司仪有些冲动地讲些甚么。本来，他以为应当对如许的反悔回致敬意，以表尊敬，而非像平常演讲一样，曲末人散，呼喇喇草草结束。
张师长教师回到枢轴时期，分析超出的原人认识，辨析超出内化的超出和排挤，由此诠释周秦汉宋以来的政治思惟，并将阴暗认识的深思内置其间，简直是调停六合、重整乾坤的年夜手笔。而关于政教干系的暮年发覆，固结了那一理路的血汗。还记得与他屡次切磋那个题目，他慨叹，人的政治不雅念，与品德精力连系得如斯深密；同时，如许的连系又有着必需深入检验的年夜缺点。与其他民族比拟，对二十世纪磨难的深思，他感觉常识份子几近交了白卷。有一次，德律风那头，他禁不住年夜呼三声：年夜窘境、年夜窘境、年夜窘境，声犹正在耳！
教员昔时的荣休晚宴，我忘了甚么原因没有加入，他厥后少少见识求全我不懂情面事理。本年初教员向台北的捐书典礼，我又没有见证。除手艺缘由，内心总感觉那有些义士老年末年退役还乡的苦楚，不忍不雅摩。厥后看到网上照片，教员已不复昔时海边巷子上的模样了，却如赤子般，神采照旧安好。万水千山行已遍，回来认得自家身！正在年夜转型的光与影中穿行平生，负阴抱阳，张灏师长教师以其独有的体验、睿智与温厚遗留下了关于汗青与人道的无尽回味。
做者｜任锋
校订｜付春愔
